一份德清县的禁渔公告,提到“幻溇港(漾溪港)新市镇城西村圣堂头”这个地名。“幻”字作地名很少见,幻溇港究竟在哪儿?又藏着什么故事?探究之下,竟牵出一段延续千年的治水往事。
“溇”是地道的吴语,指纵横交错的小河渠,在太湖周边一带很常见。细看德清的水系,多以漾、港、河、浜为名,基本不带“溇”字。原来,幻溇港本身并不流经德清,只是它的上游水域延伸到了德清的禁渔区里。它是太湖南岸那庞大溇港家族的一员——除了幻溇,还有陈溇、濮溇、汤溇……如今仍存世四十多条。这些名字,不是随便叫的,它们刻着人改造自然的印记。2016年,始于春秋战国的“太湖溇港”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,这些地名,就是溇港遗产的注脚。
如同其他溇的命名,先人把一条溇港命名为“幻溇”,大概率是为了纪念最早主持开凿或管理这段河道的人。“幻”这个姓,今天几乎听不到了,这个姓不念“huàn”,而念“yuán”或“xiǎn”。幻溇这个词,是一段被水波轻轻盖住的文化断片。
在没有溇港之前,太湖边的滩涂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。如何向滩涂要良田?先民用随处可见的竹木编成巨笼,放在滩涂中“束水留土”。水汇集到中间开掘出的沟渠,成了河道;堆积在两岸的泥土被竹笼拦住,日积月累,就成了可耕种的圩田。再配上精巧的闸门调控水位,一套集防洪、灌溉、蓄水等功能于一体的系统就诞生了。水网之间,良田、鱼塘、桑林、村落依次出现,著名的“桑基鱼塘”生态循环也由此形成。历史上的谚语“苏湖熟,天下足”,根基就在这片精心改造的溇港圩田中。
而要制作这套精密的系统并持续运转,光靠天时和民力可不够。这就得提到一支特别的队伍——“撩浅兵”。这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镠的创举。他专门设立官职管理水利,又招募士兵组成“撩浅军”。这个名字听着有点撩人,干的却是最苦的活,“撩”就是疏通,长年累月挖淤泥、清河道,保持水脉畅通。
幻溇港这样的工程,就是撩浅军的主战场。这支队伍是多达数千人的常设专业部队,分“都”编制,有固定的粮饷和职责。可以想见,他们多是农家子弟,习惯泥水,在有了制度保障后,便成了这片水网忠诚而坚韧的守护者。他们的汗水,年复一年,渗进了每一寸圩田的土壤里。
看着这些,你没法不感叹先人的务实、勤勉与细致。都说杭嘉湖是天生福地,鱼米之乡。可哪有什么“天生”?眼前的良田沃野,是两千多年不间断的梳理与经营。从太湖溇港到德清本地的湖港漾湾,每一处水陆交错的肌理,都曾留下撩浅兵的足迹。
长三角今日的繁盛,原因自然很多。但撩浅兵与溇港圩田的故事,或许能让我们窥见一条精神源头:那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务实。他们不畏蛮荒滩涂,只信双手,把遥望云霞的工夫,都用在了结网治水、培土育桑上。仓廪实而后知礼仪,富庶与文明,便从这最实在的劳作中,一节节生长出来。
那也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勤勉。改造泽国,没有机械,全靠人力与简单的竹木工具。整天与淤泥洪水打交道,住在潮湿的湖边,其中的“苦脏累”,今天难以想象。但没有这代代相传的勤勉,便不可能向滩涂夺良田。
这更是一种系统性的细致。从勘测水文、设计蓝图,到组织人力、长期维护,这就是一项军民精密配合、代代相继的“自然工程”。就像德清人常说的“把细”,透着一丝不苟的耐性。
漾溪港水静静流淌,经幻溇港汇入太湖。如今,你若站在太湖边溇港高处眺望,景色层次分明:远处青山如黛;中间是太湖的烟波浩渺,水天一色;近处,则是纵横如织的溇港水网,清水流淌,田畴规整,古桥、老树与村落点缀其间。
溇港与撩浅兵,将荒凉滩涂变成了万顷良田。今天,流淌在他们后代血脉里的那份务实、勤勉与细致,并没有消失。它们化入了现代工业的精密,化入了地理信息、数字经济的创新,化入了对待生活与工作的态度里。先人能向泽国要来锦绣良田,他们的后人,自然也有底气勇立新时代的潮头,再领风气之先。
溇港圩田,泽被苍生;岁岁丰稔,功在千秋。